周海婴是文学巨匠、世纪伟人鲁迅先生的独子。七岁那年鲁迅先生逝世,翌日天津《大公报》刊登了先生的遗嘱,其中留给了周海婴一句话:“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同在这个时间,周海婴遵母亲许广平先生之命,为父亲的墓地题字“鲁迅先生之墓”。这两件事连同后来陆续公开的周海婴先生和父母充满深情的合照,让周海婴直到去世都不可抗拒地进入人们关注的视线。
周海婴先生尽管低调,但他还是不想辜负人生,辜负父辈,有情义有担当,无依无傍我自强。他在北大核物理专业毕业后,成为优秀的无线电专家。但是他毕竟是文学巨匠之后,脉动里的艺术传承血浓于水。人们很难想到,周海婴十分低调的一生竟给我们留下数万张弥足珍贵的社会存照,他用光影描绘色彩斑斓的生活画卷,既是历史的也是艺术的。阳春三月,当中国美术馆展出家属捐赠的周海婴部分照片和资料时,人们突然发现,那个没有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的周海婴,那个一生基本上没有发表过照片的周海婴,他的思想力量和艺术才情全部在他的镜头里绽放出来,他用一生的凝视让瞬间变为永恒,丰富而深刻。
在周海婴的镜头里,既有挚爱家人的私人影像,也有真实社会生活的历史存照;既有社会底层的艰辛苦难,也有前辈名士的精彩瞬间;既有许多历史事件的珍贵场景,又有城市故事和美丽的乡村风光。细细品读,心有所动,我们首先可以感受到周海婴的摄影有一种通过逼近目标而直抵真实的全神贯注。周海婴不仅用镜头,更是用思想的观照、感情的力量、真实的洞察,对待他所经历的现实,他所投入的生活,他所感知的世界。因此,他的许多照片被赋予神秘而深沉的特质。被誉为“现代新闻摄影之父”的法国摄影家布列松说:在所有的表现方法中,只有摄影是唯一能够凝固社会、历史和人生瞬间的。布列松定格的“决定性瞬间”,始终是后来者追求的境界。
周海婴留下了太多的决定性瞬间。你会发现,这些瞬间的抓拍是任何艺术形式都难以实现的,特别是那些无可替代更无法重复的历史瞬间。而这种真实的难得之处,不仅仅在于它的艺术性,更在于它对当下时刻的准确判断,它全部的社会学和历史学的文献价值。在周海婴的照片中,有一组新中国成立前,民主人士从香港到达东北解放区的历史照片,李济深、郭沫若、黄炎培、许广平、沈钧儒、翦伯赞、侯外庐,或合影,或肖像,或演讲,或聚会。周海婴的每张照片,都体现了感人至深的“决定性瞬间”,这些民主人士的神态和目光,沉思和微笑,无不充满了对新中国、对共产党、对光明未来热情奔放的集体向往。这种表情中的深刻、目光中的憧憬被周海婴抓住了,要比文字更接近心灵,更真实,更恒久。还有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生活,苏州桥畔的清澈,上海弄堂的烟火气,以及上世纪五十年代北京人的新生活。周海婴总能抓住属于生命和生活的节奏、抓住属于灵魂的触动和历史内在的情感。
鲁迅先生曾说,创作要“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周海婴留下的照片,就是一部无比鲜活生动的编年史。
周海婴所展现的都是无法磨灭、瞬间即逝、鲜明纯粹的真实细节。这里除了他对历史和生活真实的忠诚以外,还有他对生活细节的极度敏感,心理和艺术的敏感。作为一名摄影家,周海婴和我们相比,确实多了一双看世界的眼睛,温暖且尖锐。目光深处有他对摄影艺术的真爱,对真实性的执着追求,对快门和暗房操作的生理冲动。周海婴拍出的每一张照片都可以真实地折射出时代和历史的光影。稍纵即逝、不可重复,在现场,有品质。
美国摄影家埃米特戈温说,摄影是一个工具,用来处理大家都知道但视而不见的事物,表现你看不见的真实。认真研究周海婴记录普通生活的照片,你能感到他的摄影创作很有些鲁迅的笔力,在深深的忧郁和深刻的孤独中有一种发现美、展现美、歌颂美的审美情怀,就像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出其不意的目光发现了真实的美好,现实而直接的表达又让这种美好变得亲近,变得可以触摸,变得更有力量。
所有伟大的创作,都是直达心灵的。
《 人民日报 》( 2019年04月22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