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与通语是相对而言的,又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有人把方言和普通话当成对立面来看待,看不到两者之间血脉相连的关系,这是很片面的。在普通话已广泛普及的今天,方言传承与保护究竟有什么价值,这个问题值得好好探讨。
普通话以北方方言为基础,可以说,方言是普通话的根源,离开了方言,普通话就缺少了源头活水,发展繁荣就必然受到很大的限制。各地汉语方言是自古传承下来的汉语实际存在形式,是认识、了解或研究汉语史的重要途径;各地方言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在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存在、发展和繁荣的语言载体,特别是包括地方戏剧曲艺在内的地方文化最为重要的语言载体。
通过方言或亲属语言的同源关系,研究语言谱系,构拟古代语言的形式,是语言学的重要研究内容。100年前,瑞典语言学家高本汉在中国各地调查汉语方言多达20多种,最终写就《中国音韵学研究》这部巨著,开创了中国音韵学的新时代。他正是在调查分析中国各地方言的基础上,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方法,构拟汉语古音系统,从而做到这一点的。
通过研究汉语方言,可以更全面地认识和研究古代汉语及其发展历史。比如,广州话“慢慢行,唔使走”,意思是“慢慢走,不用跑”,其中“行”的意思是“走”,而“走”的意思是“跑”,这与古汉语是一致的。类似的词例不胜枚举。熟练掌握方言,有利于学习、掌握古汉语,有利于把握方言与普通话的对应规律,熟练掌握普通话。
中西方交流离不开语言交流,而语言交流的历史总是能追溯到汉语方言与其他语言之间的交流。有一些外来词是通过汉语方言进入汉语的,比如,英语的sofa,正是通过上海话“沙发”进入汉语的;一些著名的世界地名、人名的音译,往往也与早期南方沿海的通商口岸方言有关,比如America翻为“阿美利加”而不是翻作“阿美利卡”,Canada翻为“加拿大”而不是“卡拿大”,Galileo翻为“伽利略”而不是“嘎利雷欧”,也都与南方方言引进这些专名的读音有关。对这些方言现象和规律缺乏认识和了解,很可能就会对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很多问题无法理解。
汉语方言是地方文化的语言载体。各地民歌、民谣、民谚以及快板、鼓书、说唱等,依赖于方言才能具有押韵、谐音等效果;而地方戏如越剧、粤剧、黄梅戏、豫剧、评剧等,都是各地方言的戏曲艺术,换成其他方言或普通话,就会失去其基本的声腔特色和地方韵味。
乡土乡情乡音是中国人非常重要的感情维系所在。很多地方有这样的祖训,“宁丢祖宗田,不丢祖宗言。”有意或无意忘记自己父老乡亲的语言,阻断下一代对祖宗言的传承,或多或少表现出对家乡父老的一种嫌弃心态,无形中认为他们土气、不时髦,“理直气壮”地跟自己家乡父老切割,摆脱母语方言,语言态度上走向趋炎附势,一定程度上也是对“百善孝为先”这种传统文化基因的背离。
炎黄子孙远离故土乃至孤悬海外,常常能不忘乡音,乡音成了故乡的情感符号和情感纽带。海外方言的根在国内,国内各地方言的传承,正是保存世界各地海外汉语方言的根。海外华人的故土情结和寻根意识体现方式之一,正是方音寻根。国内各地方言渐趋消亡,海外汉语方言也就失去了乡音这个根,不利于各地华人的民族认同,也不利于海外游子家国情怀的延续。
提倡方言传承和保护,并不是要放弃普通话,而是说在掌握好普通话乃至掌握好外语的情况下,不能把自己的方言就给放弃了,彻底忘了。家乡父老说的话,他们日常的情感交流语言,每个人应该也要能理解、能掌握、能传承。
在条件可能的情况下,要积极运用多种媒体方式记录各地方言,允许方言小说、方言影视、广播、电视节目适度存在和发展,使得人们有机会接触方言及方言文化。方言趋于消亡,这个大趋势可能无法挽救。但要创造机会让下一代有机会通过各种方式接触学习方言、传承方言,了解、认识方言的文化价值。方言就像是古建筑,要保护,要传承,避免强拆,避免人为摧毁。
当然,保护不是圈起来不让看、不让碰。要想办法让感兴趣的人接触、了解、体验到方言的魅力。要把越剧、粤剧、南音、黄梅戏等地方戏唱到全国、唱到全世界去,让各地人们都有机会接触、欣赏这些传统文化,进而接触、了解汉语方言,并让感兴趣的人去传承汉语方言。我们应该避免出现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况:中国人自己不大会说中国的方言,不大会唱中国的地方戏,只剩下一些外国人在努力说中国的方言,唱中国的地方戏。(作者系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